耶律敏娇躯一动,就想跳下马背,但她方流露这种意思,便被李从璟摁住了马鞍上的手。李从璟摇摇头,“不可下马。”
倒不是李从璟不近人情,而是耶律敌刺在远处虎视眈眈,动作若是太明显,被对方怀疑未免不妙。
耶律敏虽然刁蛮,平常风风火火如同疯子一般,有些公主病,但毕竟年少,不过十七八的年华,又方经历背井离乡之事,旬月来跟随李从璟辗转各地,可谓苦矣。今见至亲,何其意切,却不能下马,豆大的泪珠顿时断线一般,从眼眶里往下掉。
此情也叫耶律倍动容。因耶律阿保机近年来愈发重用、提拔耶律德光,耶律倍的处境并不好,兄弟之争愈烈,而血肉之情愈淡,在耶律阿保机和述律平那里,耶律倍早已感受不到丝毫亲情,唯有冷冰冰的权势之争。但唯独耶律敏,能唤起他心中尚存的一丝温情。之前因忌惮耶律阿保机,在耶律敏和亲一事上,耶律倍没有什么作为,常常懊悔、自责,愧疚之下,这就让他对耶律敏愈发怜爱。
“敏儿,这些时日以来,过得尚好么?”耶律倍嘶哑着嗓音问。
“尚好……”耶律敏抹着眼泪,抽泣不停,肩膀一抖一抖,“哥哥呢?征战辛苦,我今已知,战场凶险,无法预料,你需得多注意自身才是……”再说不下去,啜泣不止。
眼前这一幕,让李从璟心头微动。
他不由得想起任婉如、桃夭夭、董小宛等人。
任氏和董小宛身在幽州,只要李从璟此战顺利,待归去幽州之后,自然能与她们团聚。然则桃夭夭却远行异国他乡,陪同莫离、大明安行谋国之举,可谓凶险万分,让李从璟在挂念的同时,不免多了几分担忧。
耶律倍率先控制住情绪,他看向李从璟,道:“你能遵守当日诺言,对敏儿照顾周全,寡人感念万分。”
李从璟点点头,“既然许诺,自当践诺。”
耶律倍稍稍颔首,神色肃然起来,语调也渐渐恢复平稳,“但你也知道,仅此尚嫌不够。”
“我当然知晓。”李从璟明白耶律倍的意思,“唐军会退出营州,将其拱手相让。之前许诺过一件大功,如今也是到了践行诺言的时候了。”李从璟上回在说服耶律倍与自己合作、与他分别之前,曾说过,日后战场相遇,当力战耶律德光,而送军功于耶律倍。
耶律倍并不意外李从璟的坦诚和直接,他紧接着问:“条件呢?”
“我当阻你大军于此地五日!”李从璟抛出了自己的价码。
耶律倍沉吟半响,这才表态,“五日太多,最多三日!”
“成交!”
谈话至此,已近尾声,临分别之际,耶律倍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唐军退出营州之后,平州如何区处?”
李从璟露出笑意,“平州,我当卫之!”
“你守得住?”
“一试便知。”
“那便来日见分晓!”
李从璟抱拳,耶律倍抚胸,两人这一动作,既是临别之礼,也蕴含了某种别样的意味。在这片苍茫的大地上,近处枯草、远处萧木都随风而动,在这个云波诡谲的时代,每个置身其中的人都有或多或少的身不由己,但凡有大志者,在力求得到一些东西的时候,又不得不牺牲另一些东西,得失之间的欣然苦痛,铸造了一曲曲悲欢离合。金戈铁马的时代,在乱世中踉跄前行的人,所要付出的不仅仅是鲜血,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生死,所要承受的,可能不到最后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会有哪些东西。
身处大争之世,每个人都是时代的奴隶,却又都企图做命运的主人。
李从璟对耶律敏说:“不要回头。”
耶律敏低着头,死死咬住的嘴唇已经发白,泪水遍布的脸颊上,如这个世界一样狼藉。
回到山口,李从璟带领君子都,顺山道驰入山中。
耶律倍对耶律敌刺等将下令:大军就地扎营。
数日后,当契丹大军行进山道,复又行出山道,他们没有看见君子都的身影。营州城遥遥在望,当他们终于踏上那面梦寐以求的城墙时,却发现城中已经空无一人。
耶律敌刺在给耶律阿保机的上书中写道:唐军望风而逃,太子殿下率领大军,兵不血刃克复营州城。
又数日后,当李从璟抵达平州边境,长城扁关时,先行一步的百战、卢龙军已经进入到各自的防御位置,并且在李绍城、李彦超等人的率领下,进一步修缮城防,加固防御工事,丰富防御器械。在这里,李从璟见到了特意赶到此处的杜千书。
杜千书之所以会离开平州城,亲至扁关,当头的两件大事,一是为大军提供后勤补给,二是为接应、安置南迁的营州百姓。
两月未见,杜千书消瘦了些,脸上、手上的皮肤也粗糙了些,大抵是奔波平州各地时为冷风吹佛的缘故,虽则如此,眼神却是愈发清明,渐有一股精干之气。若说之前的杜千书,书生气更重,现下却是在向干练官吏的气质转变了。
当日夜,李从璟与杜千书彻夜长谈。
李从璟要“变幽云之天”,平州类似于试点区,其间种种事务进展如何,他需要杜千书详细报与他知。李从璟北上所经战事,也都说给杜千书知晓,顺便听听他的见解和对日后的谋划。
闻听和耶律倍顺利开展了第一次“合作”之后,杜千书感叹道:“所谓邦交,联盟或者敌对,皆因利而起。有利则有邦交,无利则无邦交,而利益大小,则决定是选择联盟,还是敌对。”
杜千书在边关逗留两日之后,带着南迁的营州百姓离开,李从璟则指挥百战、卢龙两军于此地备战。
在李从璟驻守扁关刚过一个月,耶律倍率领契丹大军攻打扁关还不到十日的时候,一封来自都城洛阳的信件,让李从璟差些惊掉了下巴。惊愕之余,他盛怒难平,指着南方大骂:“竖子无德,天下将坏于尔辈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