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已经无人,骆知详与严可求早已退下,徐温却仍在沉思。
对严可求的“助蜀地,收荆南,夺楚地,交好其他诸侯”的策略,徐温并未给出明确答复,看得出来,严可求走得时候很不甘心,又有些失落。
徐温无奈一笑,严可求固然不甘心、固然失落,他何尝不是?
严可求大争天下的策略,从谋士角度来讲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吴国要谋求更大的功业,的确应当投身天下大争的洪流,紧锣密鼓谋划、行动,而不该偏安一隅,如今的吴国,也的确有实力更进一步。然而谋士毕竟不是帝王,帝王处事,又岂能只站在谋士的角度?
自己的经有多难念,唯有徐温自己知晓。
吴王是杨溥,不是他徐温。
虽说杨溥不过一介傀儡,并无实权,充其量只是一个摆设,然而杨溥的作用并未发挥完全。
梁晋争霸时,吴国无动作,李嗣源举事时,吴国仍无动作,不是吴国没有实力——纵然吴国无力逐鹿中原,收拾周边几个小诸侯还是轻而易举之事——也不是东边的那个“盐帮帮主”吴越王钱缪老是不消停,追根揭底,吴国这些年对外的安定,是因为内部的争斗。
这个争斗的核心在于,徐温何时取杨溥而代之。
做权臣是一回事,篡位是另一回事,这需要一个过程——需要天下对徐家的认同度,大于对杨家的认同度。
徐温觉得自己像是曹操,不仅因为都是大丞相。
吴国不比中原,中原说乱就乱,那李嗣源昨日为臣,今日就为君,也没见中原藩镇群起而攻之。吴国不行,徐温不能如此行事。
这些年来,吴国安定,中原衣冠南渡,使得吴国在文道昌盛的同时,士子的力量也是极大。士子么,就是一群读书读傻了的家伙,重君臣之道,在乎名正言顺。
所以徐温要等。
不过也不用等太久了,今日听了严可求一番话,徐温自知也不能等太久。
然而还有一个问题。
徐温不想当吴王。
他想做皇帝。
这就有些麻烦,他需要先让杨溥称帝,然后再让杨溥禅位。
徐温打定主意,得加紧筹备,让杨溥称帝,这件事已经刻不容缓。
他即位为皇帝之时,就是吴国大行征伐之际。徐温想到。等到那时,吴国君臣所立功勋,都是徐家的,再也不用担心他们立了功,受了赏赐,却感恩于杨家,而成为自己即位的阻力。
不过,襄助孟知祥叛唐,想办法使高季兴归附,这两件事却是能做的,也必须得做。
问题是让谁去做?
还是让徐知诰去做的好。
想到这里,徐温叹了口气。自己那些亲生儿子都非大才,唯独这个养子,却是人中龙凤。长子徐知训还有两分能耐,可惜死得太早。其他儿子,也唯有徐知询不错,可惜起步太晚,现在难比徐知诰。不过在徐温看来,徐知询只要多加历练,未必不能担当大任。
总不能,自己好不容易称帝,之后真要传位给徐知诰吧?
深夜,徐知诰在书房会客,会的是宋齐丘。
大冷的天,两人都是锦帽貂裘,围炉而坐。
然而怪异的是,炉中无火,只有许多炭灰。
烛火摇曳,使得这一幕平添几分可怖。
徐知诰身子粗壮,坐在那里显得大马金刀又不失儒雅,没有因为天冷而显得畏畏缩缩,宋齐丘就要差些,大氅把身子包裹的像个粽子,看其神态,几与蚕蛹无异,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张脸与一只手。
“今日丞相在府中见了严骆。”宋齐丘道。
他这话不是用嘴说的,是那手指蘸了炭灰,在案桌上书写而就。
徐知诰眼巴巴看着字体在案桌上呈现,第一个念头不是去思考这句话的深意,而是禁不住在心中赞叹:好字,好书法!
宋齐丘向来自负才名,见徐知诰一副敬佩模样,很是自得,手下力道更重了一分,指走龙蛇间,一句话写完,甚觉满意,唯一不太舒坦的地方在于,手指有点痛。
徐知诰顺着宋齐丘的字认过去,后面写的是:“丞相问骆知详财赋,而严可求进言吴国当大争于天下,并出策北交南攻,取楚地,助蜀地独立,使荆南归附。”
徐知诰点点头,不知是赞同严可求的意见,还是仅表示知晓了,他关注的不是严可求进献了何策,而是徐温如何评价。
宋齐丘哂然摇头,徐知诰便已了解,徐温对此未知可否。徐温未表态,徐知诰便有些拿不定主意,他正正望着宋齐丘。
宋齐丘知晓这是徐知诰在问他,以他之见,徐温会如何选择。
宋齐丘淡然一笑,继续在桌上写道:“当务之急,在内不在外。”
徐知诰颔首了然,如此一来,他便也能确定他接下来该做什么。
他是徐温养子。
他只是徐温养子。
他而今权倾朝堂,仅次于徐温,都是拜徐温所赐,而一旦徐温有朝一日继位为帝,将来,徐温会传位给谁?
权势一旦在手,便无放下之说。
徐知诰擦去桌上宋齐丘的字,重新写上三个字:“徐知询。”
宋齐丘写了六个字:“丞相身体有恙。”
徐知诰稍作沉吟,与宋齐丘相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