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寒暄了几句,百里长歌便直接进入主题。
“沈都尉,事发当晚,北衙禁军与刺史府差役全都守在围栏外是吗?”她问。
“那是当然。”沈千碧挑眉道:“虽然只有三十一人,但我北衙禁军一个兵卫便能抵刺史府的十个衙差。”
“那么当晚的防卫工作想必是做得非常到位了?”百里长歌又问。
“这个……”沈千碧有些尴尬,面露愧色道:“我时刻带着人在外围巡视,更何况四周驻守了那么多衙差,按理说来秦黛和许洛是完全没有机会进入祭坛内部并成功爬到青铜鼎上的。”
“哦~”百里长歌点点头,恍然大悟般,又问黎征和叶痕,“出事的时候,王爷在围栏外,这个下官可以作证,那么黎大人以及另外那几名官员都在祭坛底部,竟然没有一个人看见秦黛和许洛是怎么躲过这么多人的眼睛爬到祭坛上去的吗?”
“出事的时候已经在放孔明灯了,大家的眼睛都盯在天上,谁能料到竟然有人会趁这个空隙跑上祭坛呢?”黎征反驳道。
“那么,我是否可以归结为,开祭坛圣火那天晚上,根本没有人见到过秦黛和许洛进入祭坛内部并爬上青铜鼎?”百里长歌看着黎征,唇角笑意不明。
黎征沉默不语,算是默认。
“尹大人,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仙儿不是潘杨这个畜生害死的吗?”秦开明深深皱眉,脸上泪痕被风干,此刻只见略有些浑浊的瞳眸。
百里长歌没说话,将那根从青铜鼎里找到并已经洗干净绕成圈捆扎好的琴弦拿出来展示给众人,不紧不慢道:“这个东西,是黎大人让人清扫祭坛的时候在青铜鼎里找出来的。”
众人一看,脸上疑惑更甚,勉强回过神来的许彦看了一眼皱眉道:“那么大的青铜鼎,一旦点燃,火势巨大,这琴弦竟然能完整保留下来,莫非是旷世珍品?”
“既然是从青铜鼎里找出来的,那就暂时说明这根琴弦是烧不断的,下官眼拙,看不出来此物是当世哪一种珍品,所以想亲自点火试一试,黎大人意下如何?”百里长歌扬着眉梢,看似在同黎征商量,但还没等到他反应过来,她早已从沈千碧手里接过火折子,将绑住琴弦的丝带解开,让沈千碧手指拈住一端,另一端垂直向下,她点燃火折子,蹲下身从底端开始燃。
火苗一遇到那琴弦,吭哧吭哧便往上爬,没多大功夫就已经烧到沈千碧手边,她赶紧松开手,任由最后那一段琴弦被火苗吞噬。
叶痕神色一动。
黎征则指着地上道:“尹医官,你不是说着琴弦烧不断吗?怎么三两下就没了?”
“这句话,该我问黎刺史你吧?”百里长歌偏转身,目光清冷地盯着他,“这根琴弦,不是你让魏俞带去行宫给王爷的吗?”
“这不可能!”黎征一口否定,“我让魏俞带回去的琴弦是烧不断的。”
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大的玩笑,百里长歌扶额看着他,“黎大人当我们这一群人是傻子?这世上烧不断的琴弦哪里找?”
“尹医官的意思是,这个琴弦是后来放进去的?”叶痕很适时地问了一句。
“正是!”百里长歌颔首,“当时我收到这个东西的时候,并没有第一时间用火点燃试试,且潜意识里形成一种定论:这根琴弦是经过了大火以后才从青铜鼎里拿出来的,同时也就默认了琴弦烧不断,但刚才这么一实验,我才发现自己错了。”
“小医官,别说那些拐弯抹角的,我听不懂!”沈千碧不耐地摆摆手,“真相是什么,赶紧一五一十道来,你说那些乱七八糟的我听得头疼。”
百里长歌好笑地看她一眼,随后正色缓缓道:“真相就是,秦黛和许洛根本就没有从外面跑进去爬青铜鼎,因为,他们两个原本就一直在青铜鼎里,只不过点燃圣火的时候才反应过来,所以不断挣扎着想往外面爬,只可惜两人应该是双手被绑在一起,挣不脱,最后才会将已经出来的半个身子也带了进去,被绑的那只手在挣扎的时候沾染了松脂,所以烧得极其严重。”又补充道:“这也正是困扰我们多时的问题:秦黛和许洛为什么会同时出现在青铜鼎上。”
叶痕面色微微变,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是他根本没有想到的,他想不到,但百里长歌却一一推论了出来,心底涌上丝丝欣喜,这个女人的聪慧,似乎超过了他从前的认知。
其余所有人在听到百里长歌的话以后都不约而同倒抽了一口凉气,秦开明刚刚平复下去的情绪顿时爆开来,他紧咬着牙,额头上青筋暴跳,“到底是谁如此丧心病狂?”
“这个嘛……”百里长歌笑着指了指黎征,“就要问黎大人了,毕竟青铜鼎里的燃料是黎大人亲自带着人去放的,你最清楚了不是吗?”
黎征身子顷刻瑟瑟发起抖来,他赶紧站起来噗通跪到地上,“王爷,下官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他拼命摇头,想证明自己的清白。
百里长歌却不给他机会,冷声道:“那你倒是解释一下,为什么要弄一根琴弦丢进祭坛再捞出来作伪证?”
“我……”黎征茫然片刻,突然伸手一指程仵作,愤恨道:“王爷明鉴,都是程仵作一手策划,是他给下官出的主意在青铜鼎里放琴弦,说是这样能迅速了结案件,也不必惊动上面。”
程仵作莫名其妙被黎征牵扯进来,他原本就冷冽的脸更添寒意,骂道:“你这个昏官!自己做尽丧尽天良的事竟然推脱到我一个小小的仵作身上来!”
“难道不是你吗?”黎征恶狠狠道:“你为了能赢得尹医官,证明秦黛和许洛的确是殉情而死,才向我出了这么个馊主意。”说罢对着叶痕叩头,“王爷一定要严惩此等丧心病狂之人,莫要叫他逍遥法外才是!”
百里长歌伸手掏掏耳朵,表示自己懒得听。
叶痕不动声色地从黎征身上收回目光,看向百里长歌,“尹医官继续把案情说完。”
“是!”百里长歌应了声,继续道:“今天一早,我在许洛的房间里查看过,他的桌案极其凌乱,看得出出门的时候非常匆忙,而在同一时刻,秦黛也刚好从家里跑出来。试想一下,这两个几乎没有交集甚至可以说是完全不认识的人为什么会在同一时间赶到滁州城?”
“本王倒觉得,这两个人有一个共同点。”叶痕看着瘫坐在地上的潘杨,缓缓道:“他们一个是潘杨即将过门的未婚妻,另一个是潘杨最珍视的人,若要将那两个人同时引到一个地方,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以潘杨为诱饵。”
“王爷英明。”百里长歌满意地点点头,“的确是这样,只有用潘杨作饵才能令那两个人方寸大乱,所以,在秦黛收到休书的时候,许洛必定也收到了一封书信,一封表明潘杨被绑架的信,故而,当晚秦姑娘收到的信其实有两封,一封休书,另外一封绑架信,信上明明确确告诉了他们潘杨的地址,所以这两个人想都没想直接往外面冲,岂料这一切都是黎大人设下的圈套,那两个人在半途被黎征的人抓住打晕后与圣火燃料放在一起,最终顺利进入青铜鼎。”
叶痕总结道:“所以,这就是我们想不通为什么大婚前夕潘杨会出现在滁州城的原因。因为黎刺史为了防止突发情况,竟真的绑架了潘杨,直到点燃圣火时才放出来。”
“对。”百里长歌附和道:“潘杨一赶来,就见到秦黛和许洛在青铜鼎上挣扎那一幕,他搞不清楚状况,却又不敢暴露自己与许洛的私情,只能哭喊着说他的未婚妻与人私奔殉情,紧接着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案情分析完,堂上已是一片死寂。
黎征面如死灰,想为自己辩驳的话卡在喉咙里。
另外那几人好不容易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除了许彦,其他人赶紧跪到地上,请求叶痕为无辜死去的许洛和秦黛做主。
“黎征,你蓄意谋杀,该当何罪!”叶痕目光清寒直直逼过来,低喝道:“你受何人指使,给本王从实招来!”
黎征跪在地上垂着头,一言不发。
“来人啦!摘去黎征的官帽,将其押入大牢候审!”叶痕沉声吩咐,眉眼间威仪油然而生。
众人沉默不语,只有黎征全身颤抖着。
“黎征,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身为滁州刺史,维护皇权,澄清吏治是你的责任,许洛和秦黛与你无冤无仇,我相信你绝对不会无缘无故策划这一切将人杀害的,说!究竟受何人指使?”百里长歌走近他,沉冷的目光一瞬不瞬看着他低垂的头。
“并没有受何人指使。”黎征突然开口,声音出奇的冷静,“秦黛长得跟天仙儿似的,哪个男人见了不动心?我自然不会例外,只不过她再三拒绝我,所以我一气之下才会想借着开圣火时弄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办法把她杀了。”他突然回转身子,望着许彦和潘杨,咬牙切齿道:“我得不到的,这两个毛头小子也休想得到!”
“你——!”许彦捏紧拳头,一脸盛怒。
“这些话,或许你拿去哄三岁孩子还能蒙骗得一把辛酸泪。”百里长歌冷笑,“但在我面前说这些,你就等同于跳梁小丑在自娱自乐。我且问你,背后那个人让你破例提前开圣火的目的是不是借机杀了秦黛?而你所做的这一切都是那个人提前帮你策划好的,是吗?”
黎征呼吸一顿,不敢置信地抬眼看着她。
百里长歌不理会他的神情,继续道:“能指使得了你黎征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抓住你把柄的人,另外一种是权利极其大,大到你遥不可及,忤逆了他就会万劫不复的地步。”
黎征面色惨白了几分,颤抖着唇瓣,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但据我调查看来,那个人既然能精心策划这场诡异的谋杀,想必是个工于心计,精于筹谋的人,所以我认为你受了第二种人的致使。”百里长歌俯下身望着他,唇角蔓延开凉薄的笑意,“那个人的势力,要弄死你等同于捏死一只蚂蚁,我猜的对不对?”
“不……”猛然瞧见她逼近的面容,慧光闪烁的瞳眸里,写着无穷无尽的真相,黎征后背突然就冒出一阵冷汗,眼前的人仿佛来自地狱的修罗,一双瞳眸竟如此可怕。
他瘫软得身子往旁边一歪,条件反射地伸出双手撑地,再不敢与她对视,只是垂首看着地上的板砖,喃喃道:“不可能的,这个计划如此周详如此完美,不可能被戳穿的。”
“黎征,你个昏官,你还我女儿!”堂上一片寂静之时,秦开明再也忍不住走过来蹲下身直接给了黎征一记大耳刮子,打得非常响亮,秦开明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他,看那架势,颇有不死不休的意图。
百里长歌心头一紧,赶紧走过去要拉开秦开明。
“你们都别过来!”秦开明不知何时在袖子里藏了把匕首,此刻正好派上用场,他迅速将匕首架到黎征脖子上,怒道:“我今日要与他同归于尽,带着他到九泉之下给仙儿磕头赔罪!”
“秦老伯,你千万别冲动!”百里长歌眼眸一缩,她相信这个已近疯狂的老头说得出必定做得到,但黎征是能让他们顺藤摸瓜找出背后那个人的重要线索,绝不能轻易死了!
“我如今一无所有,杀个人怕什么?大不了我陪着他死,正好去见我的女儿。”秦开明手上一用力,黎征脖子里立即出现一道深深的血痕,血珠子顺着匕首边缘往下落。
百里长歌呼吸一紧,“秦老伯您听我说,秦黛离家的那几年是去了礼部教坊司做琴姬,十一年前晋王挂帅大获全胜归来的宫宴上,教坊司的人去演奏过,其中就有秦姑娘,她很可能是在那个时候知晓了一个惊天秘密,所以如今遭了灭口,其实真正要杀她的人不是黎征,而是指使黎征的那个人,你如果现在就把他杀了,那么背后那个人就永远浮不出水面,而今后可能还会死更多的人。”
秦开明丝毫不为所动,只怒目盯着黎征,“那我管不着,我只知道是这个畜生亲手把仙儿扔进祭坛的,我今天要他血债血偿!”
“使不得!”出口的是许彦,他显然才刚刚从先前的真相里回过神来,微微皱眉道:“老伯,秦姑娘的死,我也很难过,毕竟受害人还有我自己的亲哥哥,现下尹大人说出了这件事可能还有内幕,你还是不要轻易冲动的好,否则还没查明真正的凶手,你就这样背着一条人命去阴间,想必秦姑娘也不会安息的。”
秦开明手指抖了抖。
叶痕趁机揉了一个纸团弹过来,准确无误地将匕首打落到地上。
秦开明身子一软,整个人直接气得昏厥了过去。
百里长歌忙唤来差役将他带去内堂休息。
“啧啧……我算是听明白了。”站在一旁的沈千碧侧目看着黎征,“原来这一切的主谋是你,亏得皇上信任你,将你派发到滁州来,没想到你竟然做出这种丧尽天良之事,王爷可以忍,本座却忍不了。”话完目光一冷,对外吩咐,“来人,将黎征押进大牢,严加看守,即日起,由本座亲自押送至帝京进行三法司会审!”
黎征软本就因为秦开明在他脖子上划下的那一刀虚弱不已,此刻在听到沈千碧的话,更如雪上加霜,他神情恍惚了片刻,突然目光一狠,伸手捡起地上的匕首再次架在脖子上,阴毒的目光直接看向叶痕和百里长歌,冷笑道:“就凭你们两个也想跟那个人斗,你们还嫩了点!”
话完只听嗤啦一声,他手里的匕首已经深深划向脖颈,鲜血溅红了青灰色板砖,顺着板砖之间的缝隙蜿蜒盘旋流淌着,画面极其诡异。
百里长歌闭了闭眼睛,她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戚师爷和那几个衙差早已被吓得全身发抖。
唯有程仵作大笑一声,“死了好,死了好啊,这天下又少了一害。”
叶痕瞧着黎征躺在公堂上的尸体,眼眸微眯,似乎在想着什么半晌才挥手吩咐衙差,“抬下去!”
黎征的死,是在场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原以为这就是一场简单的殉情案,没想到最后竟然牵扯出这么多内幕。
黎征的尸体被抬出去以后,公堂上再次陷入了沉寂,许彦抿唇沉思,潘杨心神恍惚,仿佛还没从许洛已经死去的事实中反应过来。
潘杨的娘站在角落,早已因为自家儿子有龙阳之好而羞愧得说不出一句话。
丫鬟小兰一直颤抖着身子伏跪在地上,想来黎征自刎于公堂之上吓到了她,娇小的身子抖得更厉害。
百里长歌看着这一群人战战兢兢的样子,面上突然露出一丝疲倦。
她正想辞别叶痕先去休息,不料走到程仵作身边时,他突然躬了躬身子,一向清冷的老脸上缓和了几分,谦和道:“尹医官验尸与破案的手法,老朽佩服之至,待会儿必当履行诺言辞官,从此退出仵作这一行。”
百里长歌脚步一顿,斜眼看向他,“程仵作果真对此事毫不知情吗?”
“老朽是行将就木之人,即便撒谎说自己毫不知情,我也再活不得几年,尹医官应当心里清楚,这等绝密的谋杀计划,黎大人不可能提前告知我一个小小的仵作,否则多一个人知晓真相,就意味着他多了一分危险,又或者说意味着他要多杀一个人灭口。”
百里长歌思忖着他这番话,觉得有些道理,她没再说话,向主审座上的叶痕抱拳,“王爷,下官的任务已经完成,想去内堂休息一下。”
叶痕轻轻颔首,算是允准。
百里长歌再不管众人如何,抬步直接去了内堂暖阁。
被衙差扶过来休息的秦开明已经转醒,他依旧赤红的眸子在看清楚百里长歌面容后放松了几分警惕。
“秦老伯可好些了?”百里长歌强压下全身疲惫,笑容和煦地走过去。
秦开明从软榻上坐起身子,似乎睡了这一小会儿想明白了一些事,他脸上慢慢露出羞愧之色,歉疚道:“刚才在公堂上,给大人带来诸多困扰,草民罪不可恕。”
“理解理解。”百里长歌淡淡道:“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一时冲动的。”说罢,她找了个靠椅坐下,将身体的全部重心靠在椅背上,神情间疲惫至极。
秦开明看见了她的面色,抿了抿干得起皮的嘴唇,有些话如果再不问,以后可能再没机会。
“大人,我想问一下,仙儿十一年前真的是在礼部做了琴姬吗?”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尽量不去吵闹百里长歌。
“是真的。”百里长歌点头道:“只不过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她又回来了,对了秦老伯,秦姑娘回来以后可有跟你说过她是怎么出的礼部,亦或者是谁把她赎出来的?”
秦开明皱眉想了片刻,摇头道:“她只跟我说人贩子将她卖到大户人家,那家主人极好,见她可怜就归还了她的卖、身契,让她安然归家。”
他犹豫了片刻,“大人,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说,但我想也许对这件案子并没有什么帮助。”
百里长歌听到这句话,第一反应是有突破点,她全身倦意散去大半,立即直起身子竖起耳朵,问:“什么事?”
秦开明一张脸难得地再次露出尴尬之色,“其实我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在很早的时候就进了宫做宫女,那个时候,我与仙儿的娘刚成婚不久,但我一事无成,家中穷困潦倒,连第一个孩子都没法养活,一次偶然的机会遇到宫里的人,我就将她卖了,用换来的钱开了一个小铺子,她娘当时哭闹不休,我用尽办法才安慰她说以后还可以再生。”
“大女儿进宫第三年,她娘才又怀了仙儿,原本我们俩都欣喜不已,但没想到那一年铺子因为没有足够的钱周转突然倒闭了,原本就不富裕的生活更加艰难,仙儿到了三四岁的时候,她娘终于受不了,所以……”
他的这些故事,百里长歌听过不少,她相信这世上出现这种状况的人不少,但她的关注点并没有在他这个听起来有些凄惨的故事上。
略微沉吟了片刻,她问:“你的大女儿叫什么名字?”
“秦文。”秦开明叹道:“她跟仙儿一样,从小就生得水灵,所以才会被那些人看上,只可惜即便现在她站在我面前,我也认不出她是谁了。”
秦文?
百里长歌脑子里回旋着这个名字,总觉得好像在哪听过。
她又问:“那她现在还在宫里当宫女吗?你又知不知道她在宫里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秦开明摇摇头,“我当时收了银两就回家了,任凭文儿怎么哭闹,我都不忍心回头看她一眼,我怕自己会舍不得将她换回来。”
“没事。”百里长歌安慰他,“等回了帝京,我请王爷帮你去查一下。”
秦开明闻言满脸感激,随后又衰颓下来,感慨道:“或许就是因为我当初无情抛弃了文儿,上天才会给我这样的惩罚,先是铺子倒闭,紧接着仙儿的娘跑了,最后就是仙儿直接死于他人的算计下,唉……我真是没用。”
“秦老伯你并非一无所有。”百里长歌轻声道:“至少秦姑娘从教坊司出来以后还念着你这个父亲,她不顾一切地回来与你相认了不是吗?”
“说的也是。”秦开明顿时欣慰不少,喃喃道:“至少仙儿还肯认我这个爹。”
没多久,秦开明就收到差役们的传唤去了公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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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痕将公堂上的事情处理完之后,百里长歌也在暖阁休息了半天,她见他进来,只懒懒地掀开眼皮,瞧见月白锦袍一角。
“休息了这半天,可有些精神了?”叶痕走过来在她旁边坐下。
“没呢!”百里长歌烦闷地扁扁嘴,“原本想着趁机睡一会儿,但我刚才在这里和秦开明交谈了片刻,又知晓了一些东西,虽然算不上什么线索,但也足够让我辗转反侧的了。”
“哦?”叶痕挑眉,“又有新线索?”
“秦开明说他其实有两个女儿。”百里长歌道:“大女儿在秦黛还没出生之前就进了宫当宫女。”
叶痕眼眸一眯,“宫女?”
“嗯。”百里长歌点点头,“等回去以后,你让人暗中去查一查她如今在哪个宫里当值。”
“叫什么名字?”叶痕问。
“秦文。”
“秦文?”叶痕眼眸眯得更深,“怎么听起来有些耳熟?”
“你也发现了?”百里长歌惊道:“我还以为是我太过疲倦导致出现幻觉,若是连你都觉得耳熟,那么想必秦开明的大女儿原就是我们俩认识的人,可是细算下来,似乎没有哪个人长得跟秦黛很像啊!”
叶痕没再说话,看了看她依旧疲倦地面容,心中划过一丝不忍,站起身来走到她身后替她捏了捏肩膀。
百里长歌顿时有种受宠若惊的错觉,她啧啧笑道:“明天的太阳这是要从西边升起了?难得晋王殿下不跟我斗嘴,还如此温顺。”
“你破了这个案子,算是给你的奖励。”叶痕慢悠悠吐了句。
百里长歌一听顿时睡意全无,赶紧推开他的手,险些炸毛,“银子呢!银子呢!我才不要你那破手按摩,我要银子,扎扎实实的银子!”
“你怎么就是跟银子过不去?”叶痕被打回了手,无奈地坐回去看着她,“那么多银子,你花得完吗?”
“怎么花不完?”她翻了个白眼,“我相信这世上没有哪个人不爱银子的,再说了,要是真花不完,我就铺在床上垫着睡觉,硌死我也心甘情愿!”
叶痕扶额。
“对了,你刚才让秦开明再次去公堂做什么,可是又发现了什么东西?”
“没有。”叶痕摇摇头,“他公然在堂上挟持朝廷命官有罪,本来不忍心罚他,但为了做做样子,我让人打了二十大板,算是轻微处罚。”
“那么,许彦和潘杨那边呢?”百里长歌又问:“他们俩有什么反应?”
“还能有什么反应?”叶痕道:“许彦知晓了真相以后自然是悔恨不已,恨不能自己也跟着秦黛去,潘杨那边直接神情恍惚,不知道是不是魔障了,他娘将他带回去的时候他口中还念念有词,只不过念得什么,我没听到。”
百里长歌眼珠子转了转,托腮道:“其实我觉得许彦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你何不把他招揽过来为己用,他虽然已是残破之身,但胸中自有丘壑,必不是一般人能比拟的,这样的人,将来会派上大用场。”
“我也是这样想的。”叶痕表示赞同,“只不过这个人性子孤傲,只怕是不好收服。”
“他一生所求无非是想挥展自己的才智而已,却无奈三年前那起舞弊案让他永久失去了科考的资格,他没机会,我们可以为他制造机会,聪明才智不一定非得要去考取功名才能证明,这年头买官卖官的还少么?”百里长歌道:“滁州大坝那边只怕工部侍郎一个人应付不过来的吧,你何不秘密发出征集令,就说征集解决大坝问题的良策。凭着许彦的心性,他表面上肯定不屑,但暗中肯定会去了解大坝问题。”
她补充道:“当然,在这之前,我们得先将他从情关中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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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俞早在差役去请沈千碧的时候知道叶痕和百里长歌在府衙,他安排了哑女看着嘟嘟入睡后迅速驾了马车赶过来,因为没有得到传唤,他不得入公堂,只能站在外面吹着冷风急的团团转。
百里长歌出来的时候,见他一直站在那发抖,她走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干嘛这么紧张?”
魏俞突然想到不久之前自己也曾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他顿时身子一僵,悻悻转过身,望着百里长歌僵笑道:“我当然紧张啦,这不是秦姑娘的案子真相大白了么,我没能进去听审,刚才见到秦老伯被人抬着出来,阿……阿瑾,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秦姑娘明明是被人害死,为什么秦老伯会挨板子?”
“这个说来话长,等回到行宫我再一一说给你听”百里长歌长叹一声,忽然想起一事,问道:“秦老伯告诉我他还有个大女儿在宫里做宫女,你既然认识秦黛,那么她可有跟你提及过这件事?”
“没有。”魏俞甩甩头,“我认识秦姑娘的时候也只不过是随便搭了两句话而已,她怎么可能告诉我这些呢?”
“那你在宫中的时候可有听过一个宫女的大名叫‘秦文’?”
“也没有。”魏俞低声道:“宫里的名儿都是主子们赐的,谁也不会轻易说出自己原本的名字,更何况有的宫女连个名字都没有。”
“那这就奇了。”百里长歌有些泄气,喃喃道:“我究竟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听说过‘秦文’这个名字呢?”
她偏头看向叶痕,叶痕耸耸肩,表示他也只是觉得耳熟,并不知道究竟是谁。
二人再没说话,依次上了马车坐下。
沈千碧统领的北衙禁军属于皇帝私兵,在外有先斩后奏的特权,如今黎征死了,刺史府群龙无首,她自然得驻守在这个地方安排后续事宜。
百里长歌掀开帘子看了看已经冷寂下来的刺史府,感慨道:“唉……世事无常,想不到今天晚上竟能扯出这么多事来,黎征死了,你打算如何安置他的家人?”
“黎征的死我不打算插手。”叶痕道:“这些事就让刑部的人自己来处理好了。”
百里长歌想想也是,叶痕此行是奉旨前来修缮大坝,查这桩案子已经费了不少时日,哪能事事亲力亲为。
两人各自沉默,车厢内再次沉寂下来。
回到行宫已经是深夜。
大概是这段时间一直查案找线索的原因,百里长歌在沐浴之后反而完全没有了睡意,她坐在叶痕的主殿里烤着火盆,手里抱个暖炉。
沐浴过的她洗去了脸上的易容,幼瓷般滑嫩的肌肤吹弹可破,青丝垂落在胸前,轮廓恰到好处的面容被火光染上一层红晕。
叶痕坐在对面看着她的样子,顿时觉得全身一阵燥热,他抿了抿唇后赶紧催促她,“都深夜了还不准备回去睡觉?”
“睡不着怎么办?”百里长歌很无奈,从刺史府回来以后她脑子里就一直在想问题,比如说秦开明的大女儿是谁?又比如说秦黛当年在宫里到底无意中撞见了什么机密,为什么那些人到了现在才来灭口?
“你又在想案情?”叶痕苦恼地瞪她一眼。
百里长歌不答反问,“好像我们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三夫人的娘家在哪里?我们只知道她在几个月前回来省亲,但实际上根本不知道她娘家在滁州哪一个方位,更奇怪的是,那个时候她和二老爷在滁州碰过面,那么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呢?二老爷竟然能被她随便一吓就神志不清。”
“你先回去睡觉,等明天再去查不就行了。”叶痕还在不断地催促。
百里长歌有些不悦,“你干嘛老是想赶我走,都说了我睡不着,反正我不管,你今晚也别睡了,陪我分析线索,诶……你白天不是想知道罗明烯为什么能让瓜籽立即结果吗?”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这一说,叶痕也来了兴致,挑眉道:“不妨说说。”
“那还不简单!”百里长歌自豪地解说道:“他手里的瓜籽是提前就准备好的,其实在整个戏法中,那粒瓜籽才是重点。在开始表演之前,找一个鸡蛋钻孔除去蛋清留蛋黄,官桂和甘草各两钱研末之后与瓜籽一起放进蛋壳内封存在潮湿的地方,等要用的时候取出来立即放入泥土中喷水,就会马上开花结果。”
瞧见叶痕依旧一脸茫然的样子,百里长歌轻笑道:“我就说你见识短你还不信,这些东西是一种街头骗术,专门骗你这种人傻钱多的贵公子。”
叶痕脸一黑,瞪了她一眼。
见他不说话,她也觉得无趣,偏开话题问:“黎征已经死了,你准备如何上奏老皇帝?”
“还能怎么上奏?”叶痕给火盆添了些银炭,缓缓道:“这些案子在审理的时候都是有记录的,自然只能如实报上去。”
“我的意思是说,老皇帝收到你的奏章以后肯定会回信让你亲自挑选下一任滁州刺史,你打算怎么做?要不要趁机安插自己的人?”
“你这个想法倒是不错。”叶痕道:“但滁州是什么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因为青莲山那个祭坛,每年荼毒了多少商客,那些商客虽然地位低,却是王朝上税最多的一层人,父皇必定不会轻易废除圣火活动,因为这样一来,废除就等于将那些商客逼上梁山,到时候会出现什么样的动乱,你我根本无法想象。”
“所以,这个该死的圣火还是会继续三年一开吗?”百里长歌皱眉问。
“嗯。”叶痕轻轻颔首,“所以,滁州刺史看似是肥差,实际上每时每刻都被暗中多少眼睛监视着,如果我在这个时候将自己的人安插进来,无异于直接在父皇面前暴露野心。”
百里长歌听得后背发寒,“没想到这里面还有如此多的弯弯绕绕,看来我还是不懂你们男人的战场,验尸查案才是我专长。”
叶痕低笑一声看着她,眸光里充斥着无限宠溺,“那些东西,你原本就不必知道,你只需要做好晋王府的小医官就行。”
“还想诓我!”百里长歌反应快,立即提醒道:“等我找到三夫人的娘家人查到真相后回到帝京,才不要继续做你的小医官,我要乖乖回去当我的大小姐。”
“也顺便乖乖待嫁吗?”叶痕瞬间收了笑意,幽幽看着她。
百里长歌身子一僵,随后一拍脑袋,她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倘若回了武定侯府,她就是即将与叶天钰大婚的准皇长孙妃,想想每日都活在无数规矩条约限制的日子里,她就觉得全身发毛。
可是不回去的话,她能去哪里,难不成一辈子待在晋王府么?而她又该以何身份待下去?万一哪天那位传说中的晋王妃回来了,她又该如何自处?
她突然想起这一路走来两个人相处的日子,想起他强吻她时的霸道,默默看着她时眸光里流露出的柔意;想起自己中了药的那天晚上她吐得没心没肺,他丝毫不避讳,亲自抱她去浴池,也亲自帮她穿鞋。
他对她的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纠结了片刻,咬唇问叶痕,“你有没有办法帮我毁掉这桩婚约?”这句话一出,她就后悔得想撞墙,明明知道叶痕心里一直藏着一个人,她却还是想要试一试,她想知道他会如何回答。
“让我抗旨?可是毁了这桩婚约你还有另一重婚约,你莫不是忘了,你还有个未婚夫叫做裴烬。”叶痕挑眉,看向她的眼神里跳跃着她看不懂的东西。
“你就说你有没有办法毁掉我跟叶天钰的婚姻!”百里长歌深深皱眉,反正问都问了,不妨死撑着问到底。
火盆里,银炭爆响了一声,短暂的响声过后便是无限寂静。
叶痕微微垂眸看着明光闪烁的炭火,绝美轮廓在这一瞬间更加线条分明。
百里长歌看见他的沉默,愤怒起身,正准备转身离开,他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倘若我帮你毁了这桩婚约,你可愿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