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他徐瘸子。
他市侩,他狡诈,他吝啬好财,他品行不端。但他没害过人性命。
但是今天,竟然有人告诉他,他是个英雄。竟然还有人记得他是英雄!
他自己都忘了。在漏风漏雨的屋子里忍受孤苦的时候,就已经忘了。
可那人竟然还说,国家没有赡养好他们,是国家之罪。
二十多年来,从未被人如此理解的徐瘸子,双目通红。
年轻人也怔在那里。他也没想到,在他眼中不堪到极点的中年男子,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中年男子向徐瘸子一礼,留下一句话,就转身走了。
望着中年男子的背影,在官道上渐行渐远,回过神来的徐瘸子,缓慢的重新坐下,他抽了口烟,动作颤颤巍巍,半响才道:“这位先生,不简单。”
他眼光毒辣,自是早就怀疑这点,否则也不会有方才这场对话。
年轻人没那么容易服气,他在桌前坐下来,翘着腿道:“就算他看出来了你曾是边军,那又能说明什么?这厮说他要去太原城,他去太原城做什么,送死?他还说平卢军会赢,可平卢军马上就要崩溃了,谁也救不了,难道他能救?他当他是谁?安王?笑死人了!”
徐瘸子没说话。只顾着抽烟。
许久,烟抽完了,而这个时候,中年男子已经走道了小镇正前方。放下烟杆,徐瘸子道:“如果他不给多余的钱,让你跟他动手,只怕吃亏的是你。”
年轻人当即炸毛:“我吃亏?这怎么可能!他一个文弱书生,连灵气波动都没有,他靠什么赢我?”
徐瘸子嗤笑一声:“你一个还未成就练气的家伙,要瞒过你的灵气感应,是个术师都能做到。”
年轻人冷笑:“他是练气术士?放屁!”
他话音未落,忽然眼神一变。
他当即站起身。
连徐瘸子也站起来。
一队骑兵,约莫二十来人,从官道上奔来,直扑小镇。听到为首将领的呼喝下,小镇的百姓们无不色变,个个都开始往家里跑。
“是王扒皮!这狗崽子又来征粮了,他上个月才刚来过!”年轻人咬牙切齿。
这是县城的兵马。
河东大战持续的时间还不长,各州和太原城的存粮远没到耗尽的时候,但这个时候,却有些官吏,开始打着战争需要的幌子,强征百姓的粮食。
这些粮食,最终一部分会上交,另一部分会留下来。
上交了部分粮食,州府和太原就不会怪罪他们,他们主动为大军征粮,还会得到赞扬,毕竟这表明了他们的忠心。而留下来的那部分粮食,就成了他们的私财。
平时当然不能这么干,但是战争期间,诸事繁杂,秩序混乱,一切为战争服务,很多地方都顾不过来,官吏们就能钻空子,有机可趁。
这就是发战争财。
年轻人义愤填膺:“上回王扒皮来,咱们小镇家家户户的余粮,就基本被征完了,这回他们还来,这不是要我们砸锅卖铁?”
徐瘸子同样气愤,但他无可奈何。面对正规骑兵,他一个从军中退下来二十多年,已经老的不成样子的瘸子,又能做什么?
他叹息道:“这回只怕要逼死一些人了。听说上回王扒皮来的时候,看上了许麻子家的小娘子,只怕这回......”
这种事,徐瘸子有经验,因为他曾今经历过。
年轻人血气上涌:“这个畜生!许家小娘子还不到及笄之年!我去跟他们拼了!”
徐瘸子连忙拉住他:“你拼不过的!”
年轻人挣脱了徐瘸子,像一头发怒的豹子,已经没有理智可言,“拼不过也得拼!只要能杀了王扒皮,大不了从此遁入山林,去做山贼!”
乱世山贼格外多,这未尝不是原因之一。
徐瘸子拉不住年轻人,眼看着对方跑出去,他目中充满绝望。他很清楚,王扒皮有着练气一层的修为,根本不是年轻人能对付的。这一去,年轻人凶多吉少。
年轻人和徐瘸子一伙,坑过不少过往的客人,他不是一个纯善之人,但在没有子嗣的徐瘸子看来,那个十岁出头就没了双亲,靠自己摸爬滚打,辛苦活下来的年轻人,就跟他半个儿子无异。
他经常陪着他这个脾气不好的臭老头,让他没那么孤独,这些年来,好几次在他醉酒摔伤,是年轻人把他背回家,在他病了,没钱抓药的时候,也是对方冒着被豺狼虎豹盯上的风险,上山采药来给他治病。
他俩都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但他们有自己的悲欢,有他们自己的故事。
看着年轻人发疯似的冲出去,徐瘸子就像看到战场上,孤独冲向敌方大军的同袍。他们注定了有去无回,而他无能为力。
昔年,他为了这个国家,跟长城外的蛮夷浴血作战。而今,在这个国家里,他的亲友却要死在蛮横冷血的官军手里。
徐瘸子满心悲凉,只觉得天旋地转,双腿再也支撑不住站立。
但他并没有倒下去。
因为年轻人没有冲到骑兵面前就停了下来。
徐瘸子愣住。
年轻人张了大嘴,一脸见鬼的神情。
县城那二十来名骑兵,此刻正冲到了满头银发的中年男子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