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瞳孔一缩，是湘哀掐住了她的脖颈。

湘哀的神色间满是戾气，她的虎口紧紧地贴在屿阴的下颌，五指收力，丝毫没有前些天把她带去所谓梅玖微的坟墓前和颜悦色的模样，翻脸如翻书。

屿阴的神色有些灰败，却仍旧笑着淡道：“我猜对了……颜子璇，你可以……坦白那些——所有你隐瞒……的过往……我知道你，自始至……终、都在骗我。”

她们僵持了许久，屿阴的两颊甚至泛起憋气过久的红晕，她呼吸不得，湘哀冷着脸波澜不惊，似乎下一刻她就算死在自己手里也无动于衷。

屿阴没有别开眼，她在赌，赌颜子璇不会放弃这个两百年第二个懂得她经历了什么的人。

“别逼我。”湘哀松开手躺回副驾驶座，屿阴身上甚至还披着她的衣服。

屿阴握着胸口急促地喘息起来，喘气声松松散散地落在车内狭小的空间里。

“这话我必须说完——不为什么，我和梅玖微一样，这世上人虽多，却不会有人比我和她更爱你了。”屿阴直视着湘哀，后者却避开眼神，没有说话。

“她真的很爱你，爱到肯用一死来告诉你，不要辜负那些真心对你好的人。她不想让你永远沉浸在过往之中，甚至是你认为的、她为你编造出来的温柔乡中。你是天才，你的一生应该更有意义，而不是因为无休止的自我厌弃而放弃了那些可以改变的契机。”

“换言之，她的死不是为了让你沉溺于过去无法自拔，而是让你学会珍惜。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在你心中占有这么高的——救赎者——的地位，否则她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孤独痛苦地过这一百七十多年。”屿阴伸手覆上冰凉的车窗，“我很羡慕很嫉妒梅玖微能得到你全部的真心，但我更怜悯她！！两百年了，颜子璇你长了算计长了才干却没长过人心！！你爱的究竟是梅玖微，还是那个你自我臆想出来的救赎者？你说得从来没有错，如果不是你，梅玖微可以一辈子平安清白，她确实是因你而死的！假如你现在还装聋作哑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那湘哀——颜子璇，梅玖微就白死了——我就问你一句，你冷淡对我没有关系，可你舍得辜负梅玖微吗？？”

她盯着湘哀的一举一动。

湘哀望望天又望望地，目光飘忽游弋着似乎想顾左右而言他。

真心？那太卑微了。

她想着梅玖微的所作所为和她自己的所作所为，轻描淡写地抛出这么一句掐头去尾的话，本来也不过是负气之举，哪里想得到这世上本来多的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一个梅玖微，让她疯了不知道多少次，忘记了一百四十年的过往。替梅玖微报仇成了她苟活下来的唯一理由，她无数次在脑海中排演过大仇得报后自己以最残忍的方式从容赴死的样子，这样她才能假装自己坦坦荡荡，不再负愧。

可世间变数太多，如今的屿阴以一模一样的姿态站在她面前，背景是平和的雨声而非硝烟炮火，她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她没有理由去粉饰太平——粉饰的又能是哪门子的太平？

谎话连篇。

“辜不辜负反正都已经辜负了。”湘哀神色淡淡，屿阴身子一僵，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回答，只能愣愣地听她一贯清冷的声音横亘在半空中，“赵处长从来没有说错，负心薄情、寡廉鲜耻，我一直如此，哪样都不算过分的词。”

屿阴滞涩地开口：“——你不是……不是的。”

湘哀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语气寡淡得仿佛说的不是自己：“自己几斤几两自己还掂量不清楚吗？你既然知道我一直在骗你，你就应该知道，我也许忏悔也许痛苦，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杀了那么多人。一城人换梅玖微一个人的性命，我觉得这笔买卖划算，而郦寄给了我这个机会。所以一命抵一命，该死的那个人确实是我。”

她的眸光深邃汹涌，几乎要把对面的女人吞噬。

“可是周屿阴，你觉得——你质疑我不爱梅玖微吗？”她迭声逼问，“你想知道梅玖微死前我做了什么吗？谢今枝告诉我让我去陪床、让我去讨好一些身居高位的军官，只要他们开心，他们就能把梅玖微还给我。”

“我相信了，难以理解我竟然相信了。”

她开始急促地喘息起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只能茹素，不能吃甜食肉类、不能饮酒吗？”

“我忍气吞声地和他们推杯换盏谈笑风生，而他们只当我是出卖色相的妓子，我吃了一顿好饭坐上接我的那辆车时，我仍旧天真地以为等待我的应该只是我忍一忍就能熬过去的强暴，我以为事情会有转机，可是我错了。”

她顿了顿，脸上没有任何憎恶、悔恨或者相关的情绪。

只有死一样的寂静。

“当我看到梅玖微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完了，你以为我没有做过选择吗？”

“你以为——你以为我没有做过选择吗？？”她深吸一口气，“我求他们杀了我放走梅玖微，他们拒绝了；我求他们我可以划烂我自己的脸，我不去求情不去抱人大腿，他们也拒绝了；当周溢呈甚至调侃我让人剁了我的手脚让我自己咽下去，我也同意了。”

屿阴脸色大变，她正想说话，被湘哀捂住了嘴。

“周屿阴，请你听我说完，这回我没有半句骗你。”她死死地盯着屿阴惊疑不定的眼眸，“我从来不信什么公平与正义的存在，我只知道梅玖微是一个好人，在她眼里谁都是人，她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受到侮辱，所以哪怕她不爱我，她都会挺身而出保护我。但是很抱歉，在那些人眼里，我与她一样，畜生不如蝼蚁不如。”

“我和赵明景的对话字字都是不争的事实，有人无辜地死，譬如梅玖微；有人卑贱地活，譬如我。赵明景死都不会理解当我听说谢今枝寿终正寝时的心情——是我把梅玖微埋在牌坊下，我想死，我想让她活着，自始至终应该死的人是我而不是她，她的世界里确实不应该有我，而且我应该尽早把她推开，这样我和她，谁都不会成为牺牲品。”

“她临死前对我说，让我好好活下去，所以我活下去了。她是我唯一的光，我爱她——我爱到恨不得融进她的骨血里，我恨不得只能依附于她而活，我拽着她拉她下地狱，周屿阴，我想不顾一切地抓住她——可是她死了！可是她死了！！”

屿阴忽然感觉胃里一阵翻涌，她恶心得厉害，她脑海中忽然全是大片的血泊，她脑仁嗡嗡地疼，湘哀震耳欲聋的大喊似乎离她遥不可及宛如梦境，一瞬间她的四肢百骸似乎都不属于她自己了，她浑身疼痛得快要昏死过去。

她忽然好想抱住周湘哀，真的……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