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哈罗诺夫本想要起身出手,他之前不认得,现在被伊洛维兹提醒过后可是认了出来,这两位可是当年的老朋友,最大的帝国叛军中的两位首领,缄默的法穆尔与噤声的莫莉。
这对当年的情侣魔化者有着控制波动震荡幅度的强大源能技艺,两人联手可以发挥出几近于灾境强者的力量,制造出剧烈的地震乃至于岩壳崩溃,令天地为之静默,只剩下崩坏的哀鸣。
他们两,就是攻破旧都城墙的最大出力者,本以为早就死去,没想到却躲在这里。
几十年过去了,就算对方重伤隐姓埋名,但作为当年他们的对手,阿哈罗诺夫可不会觉得对方真的就实力衰退——几十年的静修,重伤肢体残缺,作为魔化者都能活到现在,足以证明这两位基本就是灾境。
必须尽快出手拿下。
如此想着,正准备动手的老将军的手却被骑士按下。
上将自然不至于为此生气,他只是有些疑惑地看向伊洛维兹——当年和这两位战斗时间最长的就是自己的这位好友了,虽然现在他们的实力差距宛如天壤之别,但当年可是互为劲敌。
“我这次来,本来就只是想带你看看而已。”
伊洛维兹一脸无奈,他根本没猜到事情是这样的发展。
本来只是想带老朋友看看熟人,顺带阐述一下自己的想法,但事情到了如此地步,便更不能让战端重启:“而且这可是城市里面啊,你打算和两位灾境,哪怕是有暗伤的灾境在城市里面打?卡尔男爵全家,连带卡尔全城都会被摧毁的!”
“这可是数十万近百万人的生命,老伙计,别动手,他们要走就让他们走,不然到时候帝都卫星城被毁,丢的还是帝国的脸!”
“让他们走吧。正如同他们说的,他们已经老了,只不过是想要去看看未来而已。”
这理由并不能说服上将先生,可伊洛维兹的力量和不容回绝的态度却可以。
阿哈罗诺夫深呼吸一口气,然后伪装成了一旁好友一样瑟瑟发抖的表情,紧接着便目送两位与自己同时代的灾境魔化者飞身向前,化作两道光流,朝着东方飞驰而去。
简直就像是某种呼应。
此时此刻,伴随着两位魔化强者出行,隐约有阵阵来自遥远彼端的传道之声传来,骑士和将军齐齐抬起头,在愕然中,他们能看见,有一道源能光柱冲天而起,与巴别塔这边直射圣日的光辉遥遥呼应。
那是布道万千的异象,是这个世界,这个时代最响亮的声音。
仅仅是一听,身为当前世界最强那一批人的骑士和将军便明了其中的奥秘,斯维特雷所作的每一幕都随着源能中的信息传递,映射在他们眼前。
他们吐出一口气,阿哈罗诺夫不禁握紧双拳,他带着些许恼火转头,看向一侧的骑士:“我的朋友,瞧瞧,你将两位灾境强者拱手送给了我们的敌人——你现在为了不到百万平民让希光结社多了两位灾境,到时候他们攻击我们的都市,死去的人又何止百万?”
“他们为什么要杀平民?”而骑士反问,他虽然有些动摇,但神色仍然坚定:“我能从这位斯维特雷教授的源能中感到他的光明正大,他的理想和野心……他不是能容许自己手下魔化者屠城的那种人,他甚至嫉恶如仇,会先一步杀了那些恶人。”
“听啊,阿哈罗诺夫,你听见了他的布道吗?他想要让世人平等,所有人都可修行,都可以成为强者……虽然也有筛选条件,但是筛选的条件在于心性,只有那些意志坚定,为人善良,且富有原则的人才可以修行他的法门!”
越说越激动,在众多魔化者年轻人已经被吓的站不起身的酒馆中,伊洛维兹向前走了一步,他看向远方那光柱所在的方向,用难以压住的兴奋声线道:“是了,有教无类!众生平等!这正是我想要的,我一直想要向陛下劝诫的,就是这一步!”
转过头,骑士目光炯炯地看向自己白发的友人,他语气激动道:“他是对的!”
“他做的,就是我想要做,但是没办法办到的事情!”
“伊洛维兹。”
而阿哈罗诺夫沉默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摇头:“但我们是帝国,对方是魔化者。”
“如果对错可以这么简单的划分,这个世界早就没有了战争——你也知道,口号仅仅是口号,而我们永远不能让对方口号成真。”
他沉声道:“这意味着帝国秩序的崩溃,你知道,一个新的混乱时代多么可怖。”
咬牙,第一骑士难以接受地摇头:“可他说的是对的,我们是错的——我们改不就行了吗?”
“相信我,只要我们改了,这个天下仍然是陛下的,他仍然会是皇帝,而且是所有魔化者,所有普通人唯一且尊崇的皇帝!”
“……你真的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的吗?”老将军顿了顿,然后才叹气道:“伊洛维兹,你有高贵的信念和理想,但是也该看看现实。”
“陛下改革粮业,能令天下百分之九十的人吃饱,而剩下百分之十的人,那些深山老林,隔绝于世的人,有粮食也给不到,给得到也事倍功半,这种人总会存在。”
“魔化者就是如此,源能炉心需要灵魂去增幅,这样可以让亿亿万万的人活下来,可以让诸多移动都市以低廉的价格启动,可以说一个人就养育了百万人也不为过……他们的死固然令人遗憾,可对我们而言却是必须的。”
语气残酷地叙说像是,老将军侧过头,看向身侧那些已经在他们的威压下昏死过去的魔化者,他不屑道:“你瞧,这些垃圾,偷盗了他人财富,自己大嘴巴被人知道,却想要灭口的混账……他们能被烧,成为帝国运转的燃料,就已经是为这个世界做贡献。”
“你要守护这样的魔化者吗?”
伊洛维兹摇了摇头:“当然不。”
“但是朋友,你搞错了什么,这些人是混混,流氓,恶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环境让他们这样,他们除却行窃,抢劫,为恶外,找不到其他方法生活——庄园不让他们工作,种田他们的税重,魔化者被压迫至此,无论干什么工作,好像都不如不工作。”
“是我们让他们成为了恶棍,应当反省的是我们,我们这些规则的缔造者!”
“谨记!”
阿哈罗诺夫的声音登时严厉了起来,哪怕是之前放跑两位魔化者强敌也没有见他如此激动:“陛下是不会错的。”
“而且,规则的缔造者只有陛下,你我不过是臣子,就要尽好臣子的本分!”
这句话的确将骑士说的哑口无声,灰发的男人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颓然地叹气:“是的,陛下至大。”
“但我,但我总是想要让陛下更正确……我知道陛下已经够好了,谁能从微末中擢升,终结了混乱时代,又平定全国,令恶劣犯罪几近于从核心居住区断绝?”
“陛下能让所有人吃饱,这就是十二代皇帝,连带索尔帝国绝大部分时间都办不到的事情,我知晓这已经很好了,可总是忍不住希望陛下更加完 美……”
“陛下……”
听见自己朋友发自内心的渴望,哪怕是之前愤怒的将军也不想说更多重话,他只是却微微摇头,叹息着:“伊洛维兹,你不懂。陛下必须是正确,荣光,却唯一的帝国统领者。”
“仔细想想吧,骑士大人,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单纯的正确与否,而是‘种群的生存’与‘规则的延续’。”
他伸出手,轻微的波动闪过,银色的锐利气流就斩断了所有在场魔化者的喉咙。
阿哈罗诺夫慢步走出这个除却他们二人外已无活人的酒馆,语气沉重:“圣日将熄,这是不可避免的末日,任何一个势力都在思考,如何让自己的群族可以在可能不会再燃起的黑暗中生存下去。”
“无论是那些玩弄机器,准备将所有人变成无魂死物的逐光教团。”
“亦或是那些意图将所有人的灵魂链接,将代代传承记忆融为一体,制造出人造神祇的圣日教会。”
“就连那大搞个人崇拜的延霜军;以血脉相连的天龙贵族;以权力作为纽带的南方贵族,其实都有着属于自己的方法。”
“甚至,就连我们最看不起,最畏惧的,那崇拜黄昏之龙的北地蛮族,他们都有自己独特的传承,信仰,坚持的道路——他们的目的就是让黄昏降临,万物归亡,所以他们的信念反而最为坚定。”
“而且。”如此说道,将军看向骑士,他的语气慎重:“它们都有一个可以延续下去的传承,一个共同的信念,一套可以代代相传的权利制度!”
“技术领导,教首选拔,实力至上,血脉为重,世家轮替,传承相续……每一个势力,每一个种群,都有着各自可以传承的制度。”
听到这里,骑士不禁怔然。
他似乎有些恍然,然后,有些艰涩地说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帝国……”
“是的。”
而阿哈罗诺夫终于忍耐不住,对自己的好友揭露了真相:“我们帝国,代表的就是皇权制度。”
“阿斯莫代十三世会死去,但是‘皇帝’,‘太阳皇’会永存——当源能修行至灾境的极限后,强者的生命就不仅仅局限于肉体和灵魂,而是可以超越这两者的限制,寄宿于他们的心光体,乃至于心光体代表的‘信念’‘传承’乃至于‘制度’之上!”
“只要帝国还存在,太阳皇就会存在!人力有穷,但是众人之力却几近于无穷!”
“圣日会熄灭,强者会因为对抗大灾而死去,可只要他们寄托的制度还存在,他们就会复生,再一次带领我们走出黑暗,度过黑暗的时代!”
“‘种群的生存’与‘规则的延续’,这就是这个世界不灭的真理,两者相辅相成,绝不能动摇!”
而就在将军对自己的好友,道出这个世界背后隐藏的真相的同时。
世界的另一头,有男人仰视高天,凝视着这个世界变幻的苍穹。
“想要让世间人人平等,那么全世界所有人都是我的敌人。现在要求平等的人只是因为实力低微,我能想象,当魔化者全部都转换了诅咒为祝福后,他们就会自认为高人一等,那些没有魔化祝福的普通人就会低人一等。”
“我可以杀死一些人,消灭一座城市,铲除一个教派,消灭一个帝国的皇帝,让一个纪元都存在于我的威慑之下。”
苏昼站立在无人的大殿之顶,他凝视着自己手臂凝聚而出的雷霆神木,不禁微微摇头:“但这些,归根结底,都是虚空。这个世界看似有着不同的秩序,但本质上,不过是为了求存,所以什么都能做罢了,生物的本能而已。”
“无论我立下了多么崇高的理想和誓言,只要我离开,我不再停留于这个世界,正确就会不复存在,不正确的文明终究会归入虚无。”
失去了推动力的球,会因为世界和生命本能的阻力而逐渐停下。
所以,他只能传授。
就像是屠龙勇者或许都会变成巨龙,但只要屠龙术遍布整个世界,或许就能遏制恶龙的存在。
就在之前,苏昼将如何推动世界的方法,教导给所有人。
用力量的改变,终究是有限度的,只有智慧的教导可以改变本能。
即便是消灭了所有错误的人,新生的人心中本身就存在有一部分错误,如若没有后天的教育,原生的生命注定走上一条难以复归的歧路。
他们将互相残杀,互相剥削,互为敌寇,乃至于最终的互相战争,互相灭绝。
多元宇宙中的文明无穷无尽,能发展自称正确,乃至于相对正确的又有多少?
能超越本能的局限,从灾厄和战争中存活下来的又有多少?
“所以,我要做的,不仅仅是击败某个人。”
男人的声音,对着自己宣告:“我要推翻整个帝国,事情要一步一步来,腐朽的旧制度必然要被消灭,带领魔化者反抗不过是第一步,这世间还有更多被压迫的人。”
“我要做的,是消灭所有压迫和不公。”
他如此下定决心。
已经传道过的男人,对着天空伸出手。
他呼唤‘烛昼’。
此地的天灾已经被平定,北地冰原四周,乃至于延霜领境内还有更多的天灾余波,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办。
于是,天空之上倒垂的神木便缓缓落下,它正过了身子,然后树干化作四臂,树根化作四腿,庞大如山的神木拔起树根,然后出发,朝着所有需要它的地方走去。
“什,什么?!”
所有刚刚接受过传道,正在消化苏昼所阐述一切的人们看见这一幕后,哪怕是最为见怪不怪的北地蛮族也都瞳孔地震,双眸不断颤抖:“发,发生了什么?!”
“啥,啥玩意?!”
先驱空间的资深探索者芙妮雅此刻也惊愕无比。
她张开口,抬起头,仰视着那颗浑身肌肉,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头木质巨龙的移动神木,然后愕然道:“这也是神木吗?!”
“但是我记得神木明明不是这样的吧?!”
然后,她甚至看见,烛昼神木的背后甚至长出了一对翅膀,翅膀上悬挂有大量火箭引擎,在剧烈的源能喷射中,庞然雷霆神木朝着远方飞行而去。
“为什么神木还长翅膀会飞啊!?”
对于芙妮雅这种大惊小怪的困惑,苏昼向来都只是摇头。
神木这玩意,长出什么东西都很合理,很喜欢大道树说过的一句话:“这太合理了。”
而烛昼的话,岂不是更加合理?
“如若成为烛昼。”所以,苏昼在带领神木前往各地镇压天灾时,便如此鼓励着所有人:“那你们也可以做到。”
——只要努力,所有人都可以。
——只要愿意,所有人都能变得更好。
一切都只看人心的坚定,人心得好恶。
坚持道义,坚持良善,奋斗不息,从不懈怠……只要如此坚持,就可以获得传承与力量,希光结社永远对这样的生命张开大门。
这便是苏昼,打算留给这个世界的,可以传承下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