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只是一叶,若未来将是满林呢?”
汪瞎子声调又高了起来,这是要转入感情路线了。
“士慎眼虽半瞎,世事却都能看到。在安南,在吕宋,在勃泥,不止是交趾人和土人,我华夏子民,也如牛马一般劳苦,每日挣得稀粥粗馍,饱腹而已。”
“在佛山、广州和东莞,数十万铁工、织工和木工,日日辛劳六七个时辰,一月所得不如鱼头街一个牙人几句话之酬的十分之一。”
“官府密布岭南,百人即要供养一人,事事皆遭盘查,亩亩田都在官府籍档,官吏稍一动念,百姓家破人亡,毫无抗拒之力,官官相护,又去哪里讨公道?”
“国中更有奴隶起,还不止土人,工商堂而皇之用着江南囚力,异日国中民人破家绝业,难保不步其后尘。我英华十年之后,是不是要再现桀纣之治?”
这一转,更直接骂到了李肆,别说扬州知府,连文部尚书屈承朔都要跳脚了。
三个教授也涨红了脸,正要卷起袖子,豁足了劲地痛斥一番,李肆摆手,再争下去就是国政讨论,而不是务虚的学理之争了。
“汪士慎,淮扬学院教授的话,你是不服的,对吧……”
“教授们,你们认输吗?不认,嗯……”
李肆分头问了双方,再一摊手,脸上满是遗憾。
“这可怎么办呢?大家都有理。”
他指了指教授们:“你们是在为能靠着这一国得利的人说话,但你们觉得,咱们这一国,能让所有人得利么?”
教授们很老实地摇头,当然不可能,先不说不可能让所有人得利,即便是得利之人,多少也是不同的。
再问汪瞎子:“你觉得,若是没了官府,没了工商,多少人能得利?”
汪士慎憋住,官府和工商,本就养活着无数人呢,他说这些人丢了饭碗也能得利,那也太厚脸皮了。
他不服地道:“草民以为,花上几十年,另行圣治,当能开另一番格局,天下人均富贵,得万世太平……”
李肆问:“先不说几十年能不能建起天下均平之局,就说那些不愿进新局之人怎么办?任其自苦,乃至杀了么?”
汪士慎终究不是后世的革命家,愧然而纠结地低头。
“假设朕……我就是一介草民,种田卖力为生,你们这两边,我觉得都有道理。有时候,我也要被贪官盘剥,被恶商压榨,可官府护着一国安宁,我也能靠自己的努力,种田织造,在商人手里换来足够的银钱,养活我娘子,养活一家人。”
李肆代入到小民角色,还指指三娘,不仅惹来三娘一个白眼,四周士子和民人也都低低笑了。
“所以,你们两边,若是哪一边没了,我会很害怕。既怕官府和商人老爷肆无忌惮,横征暴敛,又怕没了官府护境安民,没了商人买我的作物,你们说……是不是啊?”
他转头问众人,士子和民人起了强烈共鸣,轰声应着是。
“你们怎么吵,怎么争,我们草民就在一边看着。觉得谁说得对,就喝彩鼓掌,推着这个世道,朝着我们认为对的方向走一步。谁说得不对,就嘘他,推着这个世道从错的方向退回来一步,这样我们心里才踏实。”
李肆语调深沉了:“我们最怕的是什么呢?”
“最怕的是你们两边,视对方为寇仇,必须要从**到精神,唔……就是不仅杀人,还要烧书,这般消灭对方。”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们肯定要借我们草民的民心,肯定要蛊惑我们草民杀出一个结果,最终不管谁胜谁败,受害最重的,反而是我们草民。诸位,你们的想法是不是跟我一样呢?”
李肆这问题,连教授和汪士慎都不迭点头,士子民人们更是举手高呼,淮扬学院,顿时一片沸腾。
好半天这热闹劲才止住,李肆再道:“可你们还是要吵,因为你们是在为不同的人代言,这两边人总是意见不一的。只要你们能吵,肯定是停不下来的。”
他再指指三娘:“我爱吃咸豆花,我家娘子爱吃甜豆花,每次吃豆花,我们就要吵,唉……”
众人扑哧笑出声,连三娘都忍不住脸上红晕,赶紧找手绢半遮住脸,心说这家伙又开始疯癫了。
李肆再道:“你们吵不出个结果,就剑拔弩张的,搞得天下人心惶惶,总担心这世道要变,那怎么办呢?”
是啊,怎么办呢?吵着吵着就要动手了吧,不管城里乡里,人不都这样么?
“所以……”
顶着三娘的白眼,李肆继续抓她来顶缸。
“就像我跟我家娘子一样,吵得再凶,日子还是要过的,我们总是一家人……”
“既是一家人,那就有人伦,有底限,我们彼此清楚,有些事情我们是绝不会作的。比如我打娘子,那就是不准备过日子了,娘子跑了,这家也就散了。”
李肆嘴里说着,背上却冒起一股寒气……不,杀气!坏了,这是在故意招惹三娘呢,打三娘,你打得过吗?
赶紧正回腔调,李肆道:“因此呢,我们希望你们两边,不止是你们,还包括官府、工商以及我们这些草民,都能守一些起码的规矩,这样你们再怎么争,官府、工商和我们草民之间再怎么斗,大家心里都能有数。”
接下来李肆的一番话,让在场所有人,包括汪士慎,都心弦剧震。圣道十一年二月十七日,在李肆来到这个世界,只差一天就满十八年的日子里,李肆终于理清了自己对华夏未来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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