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顺去了山西组织移民团,另一个合作伙伴王之彦则在国内张罗珊瑚州商会,推销珊瑚州物产,而钟上位就在塘沽捡漏。移民团主要是劳力和工匠,钟上位的任务是网罗读书人。
海外殖民地现在最缺的就是读书人,尽管北方读书人不如英华读书人管用,脑子里还多是旧世那一套,但经办本地管理事务还是堪用的,而且“价格低廉”。英华国内的读书人,但凡中学毕业的秀才,都不大愿意去海外,除非有高薪厚职,待遇高过国内三五倍才有吸引力,北方读书人能得一般待遇就心满意足了。
海外的一般待遇也不是那么一般的,纪晓岚这种人,即便有案底,去了海外其他地方,每月至少都能有二三十两,而且还不可能签下十年长契。可钟上位亲自出马,效果就完全不同了,纪晓岚所得的待遇是完全不同的……
此时纪晓岚当然还没搞明白整件事情的真相,到他换了一身行头,回到钟上位那小帐,开始上工,逢人鼓吹去天竺的好处时,他就只清楚一件事:在那个大包头眼里,他就是一个犯人,如果他敢逃跑,一双大若蒲扇的手掌会扼住他的脖子,如对待鸡鸭一般,轻而易举地拧断。
忙碌了一整日,纪晓岚迈着沉重的步伐,在大包头的看管下回了指定的客栈。进了一间大通铺里,床铺已睡满了人,就一个身形佝偻的年轻书生正坐在床沿,呆呆发愣。
纪晓岚随口问道:“兄台也是去珊瑚州的?”
那书生看向他,眼里空洞茫然,就微微点头,此时纪晓岚才见他背上隆起一团,竟是个罗锅,看来是钟老爷怜悯他。
尽管他上工后,钟老爷就再没搭理他,可他觉得那是钟老爷太忙,而那大包头待他态度恶劣,那也是下人作威作福,此时他心中对钟上位依旧是满心感激。
书生没说话,纪晓岚想及“新生活”,正有一肚子话要找人倾述,再热烈地道:“真是幸运啊,咱们都能去珊瑚州,再世为人。”
“幸运!?再世为人!?”
那书生说话了。话语间还凝着依稀的官气。
“咱们都不算是珊瑚州的人,你该好好看看协议,咱们是‘三合天竺公司’的外派劳务,享受不了珊瑚州的福利。更不归海外托管法管辖……”
那书生冷笑着,笑得比哭还难听:“咱们都归孟加拉殖民法管,算起来,也就比奴隶高一层。”
纪晓岚傻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你也是被那钟胖子骗得没仔细看协议吧?跟咱们签约的不是珊瑚州公司,是他的天竺公司。”
书生这么一说,纪晓岚才如梦初醒。赶紧翻出协议仔细看,越看脸色越难看,前面是好处,后面才是坏处,末了甲方处明明白白写着“三合天竺公司”等字。
协议规定,随时有权把他调去天竺,办什么事不容商量,懈怠或者坏事都有无数惩罚。最严重的还要关监,年薪就固定在一百二十两,涨不涨得看公司脸色。评定考核不佳还要扣,纪晓岚的脸色顿时败若死灰,这十年根本就不是给人当差,而是把身心都卖了!就是奴隶啊!
“这等工契,国法不容!我不干了!”
纪晓岚额头青筋直跳,钟上位那和蔼忠厚的长者面目顿时蒙上一层阴霾,成了自地府里挤出来的恶鬼。
那书生阴恻恻地道:“刚才说了,这工契是合国法的,孟加拉法,你不干就是违约。”
想到要给人当十年工奴。纪晓岚就觉生不如死:“违约就违约!不就是给银子解约么!就算是破家,也要解了这约!”
那书生嗤笑道:“你付得起解约金?三倍解约金,就是三千两哦。”
三千!?
这个数目如一根大棒敲在纪晓岚脑门上,敲得他金星乱冒,差点晕了过去,这个数目是怎么来的?
“预支薪水。还有担保协议,你没看到,担保协议里说,已经替你付了船费、安家费,给官府的文牍手续费等等一大堆费用,还替你办了五百两贷款……”
书生带着丝幸灾乐祸的语气说着,像是能见他人也痛不欲生的脸色,心中就能好过一些。
一股寒气乱拧着纪晓岚的肠子,让他恨不得真晕了过去。
“交不起解约金也没什么,坐个三五年牢也行。”
书生再来了这么一句,纪晓岚神智恍惚,觉得喉头有些发甜,坐牢!?那就不是三五年的事了,他还有案底!
脑子咕噜噜煮了好一阵,纪晓岚才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他被拐了……想到就要当十年工奴,他一头扑在床铺上,咬着床褥,哽咽出声。
书生幽幽道:“哭出来就好……”
发泄了一阵,纪晓岚忽然问:“兄台你该比小弟世故,怎么也会着了那胖子的道!?”
那书生面颊也扭曲起来,模模糊糊道:“那家伙说满人都可以遮护,何况我……”
像是触及到隐秘,书生赶紧闭口,纪晓岚心中却好多了。
“那就是个恶魔!”
“不然为什么叫南蛮,这下是见识了!”
两人同时愤慨咒骂,吵着了其他床铺的人,都是被骗上船的,没好气地骂出声,两人赶紧压低声音。
“小弟纪晓岚……”
“刘用……”
刘墉报上了自己的假名,他之所以上了钟上位的贼船,原因就是他这个假名能得钟上位担保,严格说来,他也不是被骗,只是没意识到代价会是这般昂贵。
他也没有选择,逃出宁远城后,茫然不知去处,心神几于崩溃,没有一夜白发,背却驼了。
一路几乎是乞讨着过来的,跟纪晓岚一样,也想出海避难,结果就撞上了钟上位。那胖子的眼力真是毒辣到了极致,即便一身褴褛,却还是被他看出了大略底细,一番往来后,刘墉愣愣地签了一大堆协议,当时也还满心欢喜,接着才如梦初醒。
可惜,他已没了选择,那胖子虽不知他确切来历,却知他是有些案底的,丢给官府,他一辈子都再没好活。
“能在海外安静待十年,也未必全是坏事。”
“是啊,差事办得好,还能真入了珊瑚州民籍呢。”
两人同病相怜,也开始重新作心理建设,事情已到这一步,就得向好处看嘛。
塘沽码头,即便是夜里,都还喧嚣无比。钟上位的铺子里,一个伴当急急奔过来,朝钟上位喊道:“司董,东洲抢了咱们的人!”
钟上位呲目,顿时化身胖胖怒虎:“范六溪也这么下作!?当这里是他的地盘呢!走,找他理论去!”
伴当道:“那家伙身边有不少黎人!”
钟上位呸道:“黎人算什么,我还有大包头呢!钟贵,赶紧把你的弟兄们招呼齐!注意了,别揣刀子!”
他卷着袖子,口里骂骂咧咧:“我钟上位是好欺负的!?”
不多时,一场斗殴就在塘沽港里发生,一方是黄乎乎的东黎人,一方是棕乎乎的锡克人。两位东主在一旁唾沫横飞地喝骂,几个秀才畏畏缩缩躲在一边,对眼前之事茫然不知所措。
这一夜,塘沽港如往常一般,依旧无眠,整个华夏大地,也处处是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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