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边兀自胡思乱想着,而沈理那边闻言也是叹气,哪朝哪代的选后选妃不是搅起一番风波,本来新皇登基,新旧臣子就会有一番角力,再赶上选后,这京中局势只会更乱。
八月初七。
猴日冲虎,煞南方。
宜安葬、祭祀;忌安床,嫁娶。
沈玲在这一天出殡。
虽然沈玲没有记回族谱,但是族中人缘委实不错,且这次的冤案合族皆知,又有那天族会上,族人看尽三房亲情淡漠,许多人都是对沈玲报以怜悯同情的。因此前来送殡的族人极多。
沈珺勉强能下地,也叫人扶着来,与沈琦一起哭送这位同受牢狱之苦的兄弟。
但见一片银山银海,白茫茫铺满整条街。
街面上路人见了,听闻是通倭案里被酷刑逼死的士子,再看走在队伍最前的年轻妇人形容枯槁,怀里还抱着的幼童懵懂无邪,都是叹息不已,道一句造孽。
松江各大姓人家也纷纷设了路祭,这场葬礼场面颇大,不比沈氏族中嫡支子弟葬礼逊色。
虽然说好了葬礼诸事都是沈全、沈瑞打理,沈洲却仍不辞辛苦,事事亲自过问,最终见到这样场面,沈洲总算是略有宽慰。
到了风水道人所算沈玲火葬之地,薪柴已是提前堆好,棺椁置于其上,淋了菜油,沈全本要上前点火,却被何氏拦下。
何氏双目红肿,脸上却没有一点泪痕,好像这一生的眼泪都流尽,再淌不下一滴。嗓子也是干哑得几乎说不出话,却固执的示意,她来。
而接过火把,何氏没有丝毫犹豫,甩手就丢将出去。
呼的一声,火光冲天而起。
江南的八月,虽已立秋,日头仍毒得很,火堆又掀起热浪,让人靠近不得,族中帮忙的子弟负责将金山银山纸牛纸马一一投入火堆,也得是站得远远的用锄头推过去,怕近些就燎到自己。
只有何氏,站在离火堆很近的地方,如木雕石像一样一动不动。
汗水已经打湿了她的头发,顺着消瘦的脸庞流淌而下,她却浑然未觉般,只站在原地,死死盯着火光。
火葬原就没什么先例,也就没什么规矩讲究,火焚尸骨的时间也颇长,并不需要送葬的族人一起等待。
且天气酷热,许多体弱年迈的族人也都受不住,这边沈瑞沈全沈涟等便开始送族人离开。也有不肯走的,便被让到空地上一早搭好的凉棚里。
涟四太太早早把小楠哥抱进了凉棚,又和几个女眷轮番去叫何氏,何氏却始终不肯动。
沈洲这一趟下来也是有些体力不支,进了凉棚喝了两盏茶,稳了稳心神,见火堆前的何氏仍直挺挺的在那里站着,生怕她中暑出事,无奈只得亲自过去。
听得是沈洲相劝的声音,何氏垂了眼睑,忽然开口,问道:“侄媳有一件事,一直想替相公问一声二伯。相公一直儒慕二伯,二伯不当不知。二伯不选相公为嗣,究竟是他差在何处?侄媳多嘴,还想二伯告知,让相公做个明白鬼罢……”
何氏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如老鸹一样难听,漠然又带着寒意,却直击沈洲心底。那些愧疚、懊悔、恐惧一时间翻涌上来,比这热浪还灼人,让他几乎站立不住,不由踉跄一步。
沈瑞一直注意着这边,生怕酷暑之中有人昏倒,见沈洲身子一晃,吓出他一身冷汗,连忙小跑赶过去,扶住沈洲。
沈洲竟也像有些魔怔,拄着沈瑞的手,却似身边无人,并不瞧他,直勾勾盯着火堆,半晌仿佛梦呓一般道:“我……怎么会不想过继玲哥儿……是我害了玲哥儿啊。我当年背义忘恩,老天罚我啊……我的珞哥儿,我的珏哥儿,都十五六了,却偏偏殇了……玲哥儿成丁,可我起了过继他的念头,没到半年他就横死……是我累了他们啊……”
沈瑞听了有些愣怔,知道沈洲这是糊涂,慌不迭推他一把,生怕他痰迷了心窍。
沈洲被这一推,才扭过头来,眼睛虽瞧着沈瑞,又像在透过沈瑞看着虚无,声音更是飘忽:“瑞哥儿,不要兼祧,我是不祥之人……我不能过继小楠哥,我是不祥之人……我不孝不义,不配有子孙送终。我不能过继,不能过继,不能害了你们……”
沈瑞心底五味陈杂,原来,沈洲竟是这样想的。他便是穿越了,也是不大信神鬼之事,心知虽则这三人都是横祸,却也是人祸,纯属巧合而已。但沈洲这样……未尝不是心里愧疚,自迷心窍吧……
日光昭昭,烈焰熊熊,沈瑞仰望苍穹,微微叹息,天不报应人报应,皆是心魔。
那边何氏却是完全不同的反应。
在沈洲说出内心真实想法的那一刻,何氏猛地阖上眼,扑通一声跪在燃烧的棺椁前,伏地痛哭。
眼泪很快干涸,嗓子再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却在心里一遍遍疯狂的对沈玲说:“二哥,你听……二伯没有弃你而去!”
“你的那些辛苦他都知道!他是认定你的,肯过继你的!”
“他没有舍弃你,舍弃小楠哥,他是要护着小楠哥啊!”
“二哥,你,安心的去吧……”
一场葬礼之后,沈洲和何氏都病了一场,好在有张太医在,开了方子,两人也很快好转。
这场病又将行程拖了几日,虽然八月十五在即,但亲人都在远方,沈理沈瑞也没有留下来过节的意思。且沈理请假一月,已是到期,该当启程。
好在启程前还有一个好消息,王守仁那边派五砚悄悄来给沈瑞传话,太湖之事已经准,南京正筹备中。
沈瑞与沈理说了,两人精神都是一振,一扫累日阴霾。
订好了启程那日,却是沈理、沈瑞并何氏母子回京,而沈洲则带着沈渔一家、沈琛一家回南京。
这两家人听说能跟着沈洲做事,都是欢天喜地应了。沈渔、沈琛都是精于庶务,为人又颇为淳朴,沈洲也十分满意。
码头上,双方分别上路,族人中也不少来相送,大家依依惜别一番。
沈洲叮嘱完沈瑞几句,抬头看见被何氏抱在怀里的小楠哥,眼里不自觉就流露出喜爱与不舍。
那日说完那些话后,沈洲浑浑噩噩几乎昏厥,被沈瑞拖回凉棚,强灌了一盏茶,才缓过来,回去便病了。此后怕过了病气给小楠哥,再也不曾见过,而今日一别不知几年能再见,自是万般不舍。
何氏听了那日一番话,又想了这几日,已是释怀,见状抱着小楠哥与沈洲行礼,道了句:“二伯保重。”
沈洲叹了口气,想说的话有许多,最终却只道:“你大伯娘与三婶娘都是和善人,你勿要怕,有事尽管与她们说。”
何氏点头应是。
沈洲不舍的又看了小楠哥几眼,这才狠狠心,转身大步流星登上船去。
何氏这边也随众人上了北上的船。
待众人都安置妥当了,沈瑞才将一个包袱交到何氏手上,道:“二叔说,京城物价腾贵,玲二哥抚恤银子还未到松江,怕玲二嫂手边一时不凑手,又怕直接给你你不肯收,才让我上船后再交与你。”
包袱打开,除了金银锭子外,还有厚厚一沓银票。
这是沈洲从南京带来的三万余两银子,原想用打点官司上,既没能用在沈玲身上,便索性都给了沈玲妻儿。
何氏再擎不住,泪盈于睫,抱起小楠哥向沈瑞告了声罪,便快步走上甲板。
沈洲的船早已驶得远了,汇入一片船帆间,再寻不见。
何氏抱着小楠哥,在船上伫立半晌,终含泪朝南京方向跪下,郑重磕了三个头。